迷 途
◎李庆田
我的朋友潘晓府,在他二十二岁生日的那天傍晚伤心地哭了。那时,他正徘徊在市中心修葺一新的广场上,试图寻找媒体上大肆宣传的古都遗韵。冬日的太阳过早地收敛了它无力的光线,使得原本浮尘的天空显得更加阴暗。他找了个台阶坐下来,失望又疲惫。他就这么茫然地坐着,目光停在了身旁的两棵绿化树上。绿化树是北方最常见的白杨和青松。他看到白杨的树身上满是刀划的疤痕,旧伤痕尚未愈合,便又添加了新的“到此一游”的丑陋字样;青松的枝叶上布满了灰黄的尘土,树干上则沾着肮脏的痰涎和鼻涕。这位性情中人的眼里一下子涌满了泪水,悲怆的涕泣声随之破喉而出,他哭得如此悲伤并且毫无顾忌,连周围那些匆匆走过的人群也对他投来奇怪的一瞥。然而他们终究只是一瞥,而绝不想理会我朋友为何这样绝望的悲痛。
从高考结束后的炎夏到他走向死亡的那个秋日,整整四年半的时间我未曾与他见面。然而他寄给我的一摞厚厚的信件使我见证了他所有的忧愁与哀伤,所以我对他悲痛的描述绝非空穴来风的想象。你们想象不到,他生日那天的痛哭是因为那几棵移植到城市中的树,勾起了他对“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生命”的怜悯。
我与他开始建立友谊始于兴趣相投,随着交往的加深,他那深邃的思想慢慢显露,令我佩服不已。我读过他写的作文,看过他写的日记。我还记得其中一些段落,那里面涌动着潘晓府对朴素生命的热情赞美:“我喜欢漫步林间,欣赏一棵棵形态各异的树。林子不分大小,只要走了进去,便能感到无限涌动的生命力:蚁群在树枝间忙碌,毛虫在树叶上蠕动……即使落光树叶,历历可数的青灰色枝干横空展立,昭示着来年的春意……树林里的树有完全自由的生长空间,每一棵都有独特的个性。”
后来潘晓府去了京城。他不是孤陋寡闻的孩子,但如同大多数一直生活在县城的人一样,大城市中汹涌的人潮、滚动的车轮、气势骇人的高楼和立交桥让他感觉极度不适应。别人向往和追求的城市繁华,在他眼中却如同不生寸草的荒漠。荒漠,是他在第一年的信件中反复提及的词语。“前方永远是令人绝望的荒漠。比荒凉孤独更让人难过的是眼前存在的巨大差异,有鳞次栉比的高厦广宇也有矮小破烂的棚户区,有动辄万元的豪华宴席也有区区数元的快餐便饭,更有跪在风景区的乞讨者,用残缺的身体,换取面值最小的硬币。我总感觉这与民国时期鲁迅先生所愤慨者并无二致。每天生活每天看见,我的神经在趋近麻木。”
不用他的叙言我也清楚。我所在的城市,世上所有的城市何尝不是这样?只是我没有他的忧患情怀罢了,只是我在觊觎灯红酒绿的同时还在祈祷不要沦为路边的乞者罢了。
城市里当然不会有随意生长的树。他在信中说:“城市也有所谓的绿化树林,但你仔细留意过那些被移植到城里的树吗?城市每天都在被涂抹,所以被移植到城市里的树只能四处飘荡。每天都能看到有人在修剪它们。雍容大气的枝叶纷纷落地,残根碎叶满地狼藉,被留下的数根畸形扭曲的短枝让人惨不忍睹。只有伤痕累累的粗壮树干还在提醒着人们它昔日的丰茂。柔美挺拔的身躯变成了儿童笔下的卡通图形,树儿一定会伤心流泪,可是也会憎恨那些修剪伤害它们的人吗?”
“仅在十几年前,这些移树做工的人还在乡下山间与树儿为邻呢。树儿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宁肯放弃清新的空气告别温馨的家园,而在噪杂烦乱的水泥森林中迷茫地穿梭。他们的衣着破旧面容愁苦,他们的语言与城市人格格不入,他们干着令城市人鄙夷的体力劳动,他们就像一群模糊的影子,晃动在如潮的城市人群中。我猜他们不如在乡村时愉快。同样是劳动,他们失去了对劳动成果的拥有权,有时甚至不能预测自己的劳动报酬。我猜他们对冷若冰霜的城市没有感情。园林名胜的鸟语花香不属于他们,嘉年华的通宵狂欢不属于他们,他们亲手修建改造的绮丽豪华的城市只为富者谋而无暇穷者顾。我不是他们,所以我只能猜测。我知道在课堂和图书馆是找不到准确答案的,所以无论如何我决定要走出去了。”
整个大二下学期,潘晓府如同一个激情燃烧的五四青年奔走在尘土飞扬的建筑工地和熙熙攘攘的社区市场,真诚地向他们投注关切的目光,尊敬地询问他们的生活状况。很多次,他在路人疑惑的目光下,帮助运输蜂窝煤的人力车夫推车。他说那些人力车夫的矮小身材花白鬓发总让他想起罗立中的那幅名为《父亲》的油画。他借了同学的照相机记录下艰难生活的场景,希望以此引起关注。学校的影响范围毕竟有限,更何况并不是大多数同窗都像他这样关心弱势群体的生活,他便又寄希望于报社,借助社会的力量使他们的未来能得以改变。
你们应该能猜到,他做的这些实在没什么意义。辛劳努力换来的大多是木然的面孔冷漠的眼神,而更多情况下,他受到的是伤害。伤害来自于他所关心的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他亲眼看到他们在城市边缘地带阴暗的角落相互侮辱打斗。移植到城市里变异的树,为了生存,会把固有的顽劣本性更加张扬放大。在他寄给我的一封来信中曾详细地描述了一次令他痛心的遭遇:“那天我来到了京城著名的林荫大道,路两旁错落着殖民者遗留的如今让市民引以为豪的别墅建筑。路的尽头有广场有白鸽有彩旗也照例有追着路人讨钱的几岁的孩子。这是新时代的清明上河图,你如果选取场景拍成照片做成明信片,那会是民生安乐的天堂场景。
然而这并不是。
“一个挎着商品手提袋的女孩满脸笑容地从我身后转出。她朴实的相貌纯净的眼睛如同路遥笔下的巧珍或者铁凝笔下的香雪。她笑语盈盈口齿伶俐的叫我帅哥,然后背书一般演讲大瓶洗发水的特效功能和‘公司的促销价格’。我知道那些所谓的洗发水是骗人的假货,我知道如果让她多费口舌而不买她的产品是非常对不起她的。我不想浪费她的时间,所以我决定赶紧逃离。不是我不愿拿出二十块钱,我是为她们丢弃善良而难过。她们或许是‘巧珍’‘香雪’的女儿,或许就是流入城市的‘巧珍’‘香雪’,却全丢弃了她们的善良羞涩。我说我真不需要您的产品。她仍像粘糖一样缠着我不放,央求我在她的记录簿上签上被调查者(我)的名字。我顺从了她的意见,但当我想走的时候,突然又从我身后冒出一个满脸粉刺的男生,他面无表情只把一双眼睛瞪得凶狠无比。‘我小妹的话,你竟没听明白吗?她苦口婆心对你说了那么多,都是白说吗?我们都很不容易,兄弟你连二十块钱也拿不出来?你签了字又不买产品,让我们如何向公司交待?’头顶艳阳高照,身边人海如潮,粉刺男生连续发问却几乎冷冻了我的血液。我看到纯朴女生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我猜想是我不知所措的举止使她有了成功的快感和骄傲。”我也经历过类似的场景,对于那些强行推销的底层贱民,我是用蔑视的白眼和实施更为粗暴的侮辱压倒对方的。
“人民疾苦”的含义是什么?如何才能让流浪的人们不再在相互欺诈侮辱的泥潭里厮打?如何才能让原本平等的生命都能过上有尊严的生活?所有这些都不是他一个尚未毕业的大学生能改变的,甚至不是他应该关心的。
这又是一个悖论。别看他在学校对师长桀骜不驯、对应试教育不屑一顾,事实上,中国传统文化中那种士大夫的天下胸怀也渗入到他的骨子里了。他瞧不起那些追求物质的同学,他认准了一种高洁的志向并准备为之献身,可他又陷入了鲁迅说“无物之阵”,找不到出路。
大学,他从前心目中能够寻求真理的圣殿,如今让他倍感失望。他不明白生活的意义,如同孤独的魏连殳“亲手造了独头茧,将自己裹在里面了。”你们可以想象他的思想行为会显得多么怪异另类,又会导致周围多少同学对他排斥。他有太多的迷茫和疑问,他走不出亲手划定的圈子。我曾劝解他,让他开心地为自己生活,不要为无法改变的社会环境而心生抑郁。他回信反问:“难道您认为古往今来那些身处高位生活无忧的人积极关注人民疾苦甚至不惜牺牲自己阶层的利益为代价去为最广大人民群众谋福利的举动都是没有意义的神经病行为吗?如果您认为是的话那请您解释俄罗斯十二月党人的行为,请您说明马克思的哲学观念凭什么是错的? 最后恳求您告诉我生活的真谛到底是什么?为什么现在人们不相信那些为信仰献出生命的高贵灵魂?”我无法回答他天问式的质疑。因为我知道他早已确定了质疑的答案。
一个暴雨初停的午后我收到了他的一封信笺。我不曾想到那是他寄予我的最后遗言。“近日杂念颇多,所见闻者皆愤懑于胸,无可泄焉。昔日与君论奇谋说成败,纸上谈兵楚汉对抗,与古今良将奇才共煮青梅,何等快耳!又何曾料想今日之境遇?今思景伤怀,无语可言。精神之态日渐颓丧,几不知前方道路尚能行否。”
我仍然活着,平凡谦卑微小怯懦地活着。活着,必要忍受你所不能改变的不平,必要在物质与精神、理想与现实之间寻找到平衡点。有时,我仰望苍穹,仿佛能看到高空的黑云之上潘晓府那双闪动的眼睛。我在心底询问我的朋友:假设有一人能做你生活上的向导,使你感受到爱的真谛而不再孤独,使你明白这世界潮流变化趋势绝非一人之力能所改变,明白让自己做一个好人便足矣,你是否还会舍弃唯一的生命? 作者单位:旺旺集团山东总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