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数:335 更新时间:2023-12-25

野 草

——父亲小传 ◎李宗宸

      (五)生命回眸的瞬间


        已是深夜,深蓝色的天空上,星星如一颗颗钻石,倾洒出万点银灰,走廊上的窗户开着。风,肆意的掠夺在心底温存的那一丝温暖,长夜漫漫,月亮的光影落了满地。
        门,吱呀一声开了。那扇门中探出半个身子,头发已经花白。
        “孩子你多大了?”
        “上大学了。”
        “每天晚上都工作到这个点呀?”
        “唉。”
        “吃饭了没?”
        父亲没再说话,回应她的只有塑料袋摩擦的沙沙声,转头冲他一笑,便去了下一栋楼。门,又悄悄的关上了,在父亲下楼的背影里。
        隔天再去时,那扇门依旧关着,只是门前放了几个饭盒。迟疑中,门又开了。
        “给你的,你们吃吧,这么大出来工作也不容易,这些都是我吃不了的,不要紧。”
        “不了,不用了,我们不饿。”一阵推脱后,那饭盒终又回到了父亲手中,菜还未凉,手放在盒底,还能感受到温热,使父亲的心微微一颤。
        生命,总有一些令人回眸的瞬间。漫过心际的孤独早已蔚然成冰,而她,是这个季节里最美的风景。
        打开饭盒,那不过是最普通不过的几道家常菜,可在那一夜,它伴着父亲解读着忧伤的月色。脸庞,划过一丝温热,穿入心间,抚慰着父亲藏在心底的孤寂。
        自那以后,每晚伴着父亲的不只有月光的影子了,还有那位老婆婆的几句细语与那只温热的饭盒。
        时间过得很快,恍惚间已过去半年,这份工作父亲做了一个学期,换回了两千六百块钱,也是这个时候,家里借钱买了拖拉机。“母亲”还钱时将钱给了弟弟,可世事总有偏离轨迹的那一刻,弟弟与工作的地方闹僵,那本是要还的2600被人拿了去,没了办法,便将这事告诉了父亲。刚到手的2600便去拿还了钱,若不是这次提起,2600块钱怕早已尘封在父亲的记忆里。
        “还有这种事?”耳边传来奶奶诧异的一声,原来此事都是奶奶不知道的。父亲替弟弟瞒着,已经瞒了二十多年,时光匆匆,那仿佛昨日才发生的事,竟也已经过去了20多年。
        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了,下起了丝丝细雨,倾听窗外雨声,月光轻洒一片。往事是尘封在记忆中的梦,月醉了,梦也醒了。


(六)藏在梦中的痛


        过去就像回形针,把青春一页页固定,然后变成了一本不被出版的书。
        转眼间,四年的大学生活已经过去,正式开始了打工的日子。只是因为经常打工,自己也没有在大学里好好读书,像是一根还没长大的草,却要开始抵挡那怒吼的风,亦或如一位没训练好的士兵,却要上战场。对于前方的生活,一片茫然,仿佛有一大片雾,将前路掩盖了,而父亲只能随大流,一步一步向前摸索着。
        工作,有,但却不是如自己幻想的一般美好。找到一份做一份,遇到更好的就再换,总是稳定不下来。遇到难相处的同事,亦或者不讲理的上司,心中是否曾有过不甘?也就只有不甘了,自己对于现状无能为力,改变不了什么。或许曾有一个下班后的夜晚,在大雨滂沱的街头,路人熙熙攘攘,只有父亲是静止的,站在萧瑟的冷风中,雨点不停的向地面砸去,使这座城愈发冰冷。父亲是否会想起大学里的那位老婆婆呢?仿佛有什么被点燃了一般,身体止不住的颤抖,水珠从脸庞滑下,已分不清是泪还是雨了。
雨是属于父亲自己的,可晴却不是。当日光再次升起时,生活就该恢复如常了。
        第一次喝到牛奶是在发工资后,清晨的街头,牛奶的醇香已被镌刻在父亲心中。或许他又记起了十年前那个看到别人吃鸡蛋忍不住咽口水的自己,嘴角以几乎不可察觉的弧度微微扬起。童年心中的乌云,也已被父亲驱散。
        工作中的一次偶然,父亲遇到了她,我的母亲。她在台上主持,眼睛中饱含热情,声音似潺潺流水,耐人寻味。父亲在广播室静静的听着,往台上望去,只那一眼,就已经被母亲的热情所感染。
        其中的过程,父亲没与我多说,只是两年前那一次,父亲喝醉了,言语间透露了些,听说是他追的母亲,母亲家离得很远,坐车需两三个小时,父亲跨越大半个省去母亲的城市找她,后来或许被父亲打动了,便就在一起了。
        与她结婚,没有彩礼,过程也十分简单。只是两颗炙热的心慌乱的跳动。母亲的家在泰安,婚礼当天,凌晨一点多,父亲从济阳出发,去泰安接母亲。两辆婚车,租的也好,借的也罢,那时,已都不重要了。姥娘家租了一辆中巴,带着亲戚来到济阳,参加他们的婚礼。吃完饭下午就回去了,没有过多停留。
        我又想起家中那几张婚纱照,在当时应也算的十分时尚,两个人搂着肩望向前方,背景应该是p上去的夜景,却丝毫不影响那两个灿烂的笑容,充满对未来的希望。


(七)记忆中,你最好的样子


        2010年,家里有了我。母亲说我是上山求来的,很是不容易。说时,父亲就在一旁静静的听着。
        我与父亲的关系,在我儿时是不太和睦的。幼时的我性格顽皮,而父亲颇为严厉,一个月里总有那么几次会被赶出门去,尝尝扑面而来的风的滋味。再后来,我上了小学,与弟弟和奶奶回了老家。而父亲、母亲还在济南上班,只一周回来那么几次,或是因为见不了面的日子,思念是会在心中累积的。我与父亲的关系竟缓和了一些。
        忘了哪一年了,我大抵是在上三年级。父亲辞了工作,说要自己开店。
        他做的是餐饮行业,开过两次店,第一次是在一个写字楼旁,店里的装修,时尚又新潮。他带我去到那里时,脸上是抑制不住的笑容。“怎么样?装修的不错吧?”他转身出去,手里夹着一支烟,烟雾弥漫,却藏不住那炙热的目光。门口的灯牌明亮清晰,灯串,一个接一个亮起,为小店染上了几分温馨。
        再后来,父亲换了个地方,换到了一个老旧的小区旁,装修成了快餐店普遍的模样,我问过他为什么突然换了位置,他不回答,只是手中的烟不断。看着父亲手机中的欠款账单,我心里也有了答案。
        可他眼中的炙热丝毫不减,每日起的比太阳还早,去店里准备食材,直到夜色褪去,霞光渐渐升起,他才坐在收银台旁,静静等待着客人,客人不多,都是些老主顾。
        几个月后,小区突然拆迁了,店也关了,父亲还是像往常一样,什么也不透露,什么也不表现,只是那拿起烟的次数越发频繁。
        在那之后,父亲又不再执着于开店了,换了个稳定的工作。
        一次傍晚,我到他工作的地方找他。工作结束后,他带我去吃饭,家旁边最常去的一家烧烤店。一个小时后,父亲喝醉了,脸上泛起一层红晕。在他黝黑的脸上,有些违和。他嘴里含含糊糊的,听不清说了什么,只是突然的一句“别给自己太大压力,我能养你一辈子”我才明白,他一直说的是我。眼眶骤然红了,他回头看我,目光直探向我心底最柔软的角落。转身,泪水终于决堤。
父亲的执念是被谁一点点抹去的呢?是生活吧。父亲的往生在我的笔下已过了大半,在我所了解的岁月里,无论从任何角度解读,他都完美无缺,他所缺少的部分也早已被我用想象的话语填满。
        又想起你回头看我的那一眼,暖意在心底震颤,久久不息。


(八)就是了不起


        2014年,弟弟出生了,家里还换了一辆新车,一直开到了现在。疫情严重的那一年,父亲与母亲留在了济阳,呆了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收入,还因为开店欠了债。
        一日,我看他手机,弹出的聊天框吸引了我的注意。白色的背景上,绿色的对话醒目且刺眼,那是他与母亲的对话内容。大体是说要为了还钱去卖车,甚至要去借高利贷。最顶端的时间,凌晨1点04分,一次又一次的触动着我的心。家里的情况我一直都不是很清楚,只是从家里的几次争吵中察觉出一些什么。父亲始终是不与我说这些的,只是烟灰缸里的烟头越发多了。
        我上初一时,老家拆迁的房子装修好了,我们搬到了一个新的小区,父亲也换了一份新的工作。工资不高,却稳定了下来,公司的名字,叫了不起的猫咪,父亲的微信昵称换成了“就是了不起”,或许是公司统一要求的,又或许是父亲自愿改的,只是那五个字,每日挂在那里确实是给了人一些积极的力量,让每日枯燥的生活变得不那么灰暗了。
        生活总是不会平淡的过下去,因为一些原因,公司做不下去,要倒闭了,父亲自然也就离职了,日子依旧按部就班的过着。工作没了,可父亲微信上的名字却始终没换“就是了不起”五个字,一直还在屏幕上挂着,可里面寄托了什么,也只有父亲自己知道了。
        “没有什么事了,我想起来的事也就这么多了,告诉你这么多,不是为了让你写人物传记,而是让你知道你如果不把握好现在的机会,以后就只能像我一样为生活奔波。”一小时38分钟的录音,这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段话,对于父亲往生的采访,到这里也就结束了。回望他的47年,也已在这单薄的八张纸中草草结尾。
        野草,不需要人们的养护,也能旺盛生长,只要有泥土,有阳光,有水,他们就能迅速的在土地上扎根。不管面对怎样的风吹雨打,都会尽力生长,父亲或许就如同这样一根野草。平凡的,普通的,最不起眼的一个,却又是在自己的土地上最了不起的。
        在父亲记忆的长廊上,我已走到尽头,可前方的路还未停。我们趋行在人生这个亘古的旅途中,在坎坷中奔跑,在挫折里涅槃。草,是向阳而生的,父亲也是。(完)       作者系澄波湖学校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