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数:383 更新时间:2023-05-12

济南向南

◎魏发家

        885年前的三月,济水南岸的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草芽极不情愿地探头探脑。但距济南千里之遥的江南却已迎来了春花烂漫的季节。一束暖暖的阳光裹挟着若有若无的花香,越过青瓦粉墙的马头墙,透过曲折回环的廊窗,倾泻在书房几案一张铺开的宣纸上。有几缕光线爬上几案前那位中年美妇慵散的发髻,让青丝间夹杂的些许白发更加闪闪发亮。
        她显然没有注意这些,就像她没注意到妆台铜镜早已蒙上的厚厚灰尘。看着宣纸上跳跃的鲜亮亮阳光,她脑海中不知是否浮现出了翠衫粉裳的少女在大明湖的荷田里戏舟的青春时光,还是惶惶如丧家之犬颠沛流离的南下之旅。
        她终于还是提起了笔,一行行饱蘸血泪的词句跃然纸上: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
        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她,就是曾名动两京的一代词宗、宋词婉约派重要代表之一的李清照。这位自幼生活在千佛山下大明湖畔的伟大词人,在经受了靖康之变国破家亡的彻骨之痛和遇人不淑的再婚打击之后,年近半百才终于在浙江金华这个不大的院子里有了片刻的宁静。每天埋头《金石录》的整理修撰之中,那颗久经诗词浸泡的心终于又活了过来。听人说起双溪春光灿烂,可一闪而过的游兴马上又被深深的愁绪打消。是啊,周遭还是狼烟四起,朝廷还在委屈求和,南迁官员当地士族都是醉生梦死,怎能不让她满腹忧愁呢?
        她怀念大明湖畔“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的少女时代,她怀念与丈夫小别“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的琴瑟和谐,她更怀念远在千里之外的故乡济南“湖上风来浩渺,秋已暮,红稀香少。水光山色与人亲,说不尽,无穷好”的山山水水,一木一草。
        其实她不知道,风雨飘摇的南宋王朝也不乏忠臣良将,无数志士仁人正奋力托举着宋王朝日渐倾斜的天空,无数人把北定中原当成毕生的信条。就在她为朝廷偷安一隅不思进取而忧虑不已之时,一位年轻他二十岁的将领已率部收复了荆襄六郡,正踌躇满志地谋划着直捣黄龙、迎取二帝的宏图大业。
        她可能也不会知道,这位曾四次北伐让不可一世的金国兵将都发出“撼山易,撼岳家军难”慨叹的中兴名将没有败给残暴的金军,却败给了主和派君臣的阻挠破坏和恶意构陷上。就在各路兵马势如破竹,攻城掠地,一度把战线推到开封城郊区朱仙镇时,南宋当权者不但叫停了此次行动,更是自毁长城,以“莫须有”的罪名把一代名将处决在风波亭里。
        她更不会知道,几乎在岳元帅第四次北伐被叫停的同时,在自己的家乡济南,一位文能与自己比肩,武可追赶武穆的奇人呱呱落地,发出了惊天动地的第一声啼哭。
        这位奇人,就是辛弃疾。
        当时的山东,还在金人统治之下。但随着金政权日益腐朽和不断传来的王师北伐消息,山东各地义军如星星之火渐渐呈燎原之势。辛弃疾在这样的氛围中长大,抗金的种子早已在心中萌芽。他祖父辛赞,在宋室南渡后因为家族的拖累没有追随宗室南下,后来出任金国的开封府知府。但辛赞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志士,一直希望有机会能够与金人光明正大的决战。后来,他把自己未竟之愿寄托在自己的孙子身上,常常带着辛弃疾“登高望远,指画山河”,同时,又安排辛弃疾两次以赶考之名赴金国都城了解情况。亲眼目睹汉人在金人统治下所受的屈辱与痛苦,使辛弃疾在青少年时代就立下了恢复中原、报国雪耻的志向。
        我没有读到辛弃疾21岁之前的作品,不知道这位家学深厚又师从当世大儒接受良好教育的青年才俊是忙于习兵练武还是担心过早显露峥嵘会引起金国统治者的关注。我们只知道,在他的同窗学长党怀英北上寻求功名好施展才华的时候,他选择了另一条路。在家人的支持下,年仅21岁的他投笔从戎,召集一众乡党揭竿而起,很快就拥有了一支2000多人的抗金队伍,给予齐州当时相对薄弱的金国统治力量以重重一击。随后,他又率部加入济南同乡耿京的义军,并出任这支数万人义军的掌书记。
        唐太宗李世民曾有诗云: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在风云激荡的抗金时代,智勇双全的辛弃疾很快迎来了自己的高光时刻。1162年,年仅22岁的辛弃疾奉耿京之命南下向朝廷奉表归顺,得到宋高宗封赏允准后返回义军驻地,却接到了耿京被叛徒所杀的噩耗。这时候,辛弃疾的侠义精神和智勇得到了充分的体现,他带领五十余骑驰奔叛军大营,于数万军中捉得叛徒张安国交由朝廷审判,并召集残部万人南下归顺。这种万马群中手擒上将足可以与单刀赴会媲美的孤胆英雄之举,一时传为美谈,连宋高宗都是“一见三叹息”。由此,头顶光环的辛弃疾开始了他在南宋朝廷施展抱负展示才干的过程。在其后近20年的时间里,他官越做越大,词越写越多。但他作品的精华部分,却大多出自于1181年免职赋闲后的20多年之中。其中最为人称颂的,当属《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一句“廉颇老矣,尚能饭否”把这位赋闲多年的老者内心那种既怀才不遇又期盼能有机会再次披挂上阵为国效力的复杂心情表现的淋漓尽致。少年时代“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的过往,想起来就令人热血沸腾。可联想到自己被冷落的现实和越来越多的白发,也只能留一声轻叹、望几眼远山了。
        就像两人的南下之旅虽然方向一致但本质上有天壤之别一样,李清照的愁和辛弃疾的愁也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心情。李清照作为追随皇室南迁的官员家眷,愁的是山河破碎之痛、亲人离世之悲以及颠沛流离之苦。但辛弃疾不同,他的愁,更多的是抱负得不到施展的郁闷、建议得不到采纳的失落以及挥之不去的“归正人”身份的尴尬。同时,两人又有相似的地方,都长期接受过历山济水的养育和正宗儒家文化的熏陶,都有忧国忧民的情怀。虽然李清照可能临死都不知道自己有这么一个文武双全的小同乡,但辛弃疾对李清照的仰慕之情却可以从一首《丑奴儿近·博山道中效李易安体》词中窥得一二。
        我是从小读着“二安”的词长大的,后来谋生之地又有幸与其故乡毗邻。几十年来,目睹了“二安”在济南人心中的起起伏伏,也多了一些感慨。只希望研究“二安”的专家能有一些重大的突破,补全他们在济南生活、学习期间的历史和作品,让人与城的融合度更高,让“二安”真正成为济南文化的代言人。
如此,当无憾矣。
                                                           作者单位:区税务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