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滩
鞠 慧
“那些大书法家的字,不也就那样?好在啥地方?也就那名字值钱吧。”
“可不,你没见电视上吗?凡是领导都会抹两笔,有的都缺胳膊少腿的,还往街上挂呢! ”
“真是,凭六哥的水平,咱瞧着比那县长写得都好看。”
“县上是没发现咱六哥,要不,当个县长,准有余。”
老六脸上放着红光,他笑眯眯地对大家摆摆手:“咱也没啥文化,能写出啥好字来。行了, 咱还是开会吧。”手摸着剃得精光的秃头,想了想,然后说:“咱忙忙活活地干了一年了, 各位支委,也挺不易的,这村里的工作是最难做的了。”
肉香越来越浓,冒着热气的猪肉被支委们七手八脚地端了上来。不欠不过,正好是火候。边吃喝,边说着话,气氛一下子热起来。
“可不,上上下下几辈子都在一个房台子上住着,凡事深了不是浅了不是的,难啊!”
一个支委接住了刚才的话头。
“咱这官,在中国是最小的了。他娘的,越是小官越难当。”
“是啊,大官们都是整天忙着开会,忙着念秘书给写好的文件。咱这些人,可都是干实事的 。要让我去当大官,我比现如今干得都好。”
就大官小官的问题,支委们又热烈地讨论起来。说着说着,不知咋的又拉到了女秘书啥的。他们结合从电视上看来的一些故事,加上自己的一些想象,随意发挥着。黑灯影里的话,便接二连三地冒出来。他们越讲越带劲,小屋里的气氛空前地热烈起来。
浓浓的肉香,从村委会大院里飘出来,在整个村子的上空弥漫着。
白天盛过刮猪水的那口大锅里,浓浓的肉汤,小泉眼似地汩汩跳跃着。
谁主刀,晚上开会时谁就来烧火。老棒死活不来,是被几个支委连拖带拽地拉来的。可任凭别人磨破了嘴,老棒也不肯到酒桌边去坐。
“各位兄弟爷们,今天,我敬各位一杯。”老六举杯站了起来,这在他,是从不曾有过的。 “年前年后的,咱村里的班子就要调整了。不论新领导是哪一个,咱们的班子都要搞好团结 ,相互帮着,把咱村的工作搞好。”老六挨个跟支委们碰了杯,然后一仰头,酒杯见了底。“ 我人是退下来了,可不管是乡里的领导还是咱村里的男女老少,都在我心里装着呢!我家全福刚下岗回来,你们也得多照应照应……”
支委们纷纷站起来,回敬着老六。酒桌上的气氛,一时又掀起了高潮。
“不管换谁,都跟您在时一样!”
“是啊,您当参谋,就是叫法不同,实际还不是一回事儿?”
早已了解内幕的支委们,纷纷表着态。
逐个喝完,老六端杯酒,朝老棒走过去,”老棒,你起先不是挺能喝酒的吗?这咋就说不喝就不喝了呢?来,也没外人,喝两个吧。”
“那玩意,喝多了净让人胡说八道。”老棒突然变得气哼哼起来,在窗台上用力摁灭烟头,到外屋的灶边去坐下了。
对老棒的举动,老六像是根本就没有察觉。他拿筷子的手,已经不大听使唤了,在碗里翻腾老半天,却总是夹不住东西。
“我说老棒,你……你就不能劝劝她吗?别人不明白,你可该知道啊,我对她,啥……时三心二意过?你的话……她准听。除了……她,我心里再没别人了。看在咱是亲家的份上,你劝劝……她,就当是我求你还……还不行吗?”
“哼,甭跟咱来这个,留着你的这些狗臭屁到别处去放吧!”
老棒依然面朝着红红的灶口,没动地方,嗡嗡的声音却格外大。
支委们相互做着鬼脸,没人搭话。
起风了,破了的窗纸尖利地嘶叫着,哨子一样。
老六趴在窗台上,呜呜地哭起来,嘴里还在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
“他……醉了。”
一个稍清醒些的支委,直勾勾地拿眼睛瞪着老六。
“是……醉了。”
别的支委也一样直勾勾地瞪着老六。
“俺还……没醉,他咋……就醉了?”
“俺……也没醉。”
“俺也……是。”
他们都直着眼睛相互望着,一副孩子们玩“看不笑”的模样。
“你们该吃的也吃了,该喝的也喝了。娘们孩子都在家等着关门呢。”
老棒抬起身,把罩子灯的灯芯捻小了些。支委们的身影印在墙上,摇摇晃晃,小鬼儿一样。
老六的哭声小了些,支委们七手八脚地架着他,慢慢走出村委会的院子。迎面北风吹过来, 他们都被风灌得争先恐后地打着嗝。(九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