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数:178 更新时间:2025-05-28

推 炭

◎闫传宝

        这是我父亲给我讲的他早年间到河南推炭的事。河南,不是河南省,是指黄河以南的章丘地界;炭,不是木炭,是指煤炭,乡间称煤为炭,如阳泉大炭、章丘碎炭等。
        俗话说:“早晨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柴是排在第一位的,没有柴,凉水不能温热,生米难成熟饭。只是早年间土地贫瘠,庄稼生长不好,打下粮食不够吃,收了柴草不够烧,年年要拿着煤炭供应证到供销社去批炭,因无烟煤指标有限,即使这样也解决不了一大家子一日三餐一年三百六十天的烧火做饭问题。活人不能叫尿憋死,于是,每年冬季,父亲便联络村中六七个有刚需的壮年汉子,结伴到章丘煤矿去推炭。
        他们事先择定好出门的日子,提前和生产队长请好假,借来队上的打气管子带着以防途中车胎漏气,一人准备好一辆手推车,车上载着简单的铺盖卷和三五天的干粮,鸡叫头边就开始启程。去时大多空着车子,走得速度较快,也有个别伙伴载着好几根结实木头檩条,到矿上可以折价兑换相应煤炭,省下买炭的现金。矿上特别喜欢收购榆木、槐木、枣木这样的硬木,用来支撑地下矿井巷道的工作面。天微明,他们就走到了黄河岸边的鄢渡,在这里坐渡船过黄河,过了黄河继续往前走,到了饭时就停下来歇歇脚,啃点干粮,讨口水喝。天黑之后,就寻一处村头场院,在背风处的麦秸垛跟前,伸开铺盖过夜。沿途也有国营的大车店,但他们一般不住,为的是省下点钱能多买几斤炭,若遇雨雪天气,则寻一处人家或店铺避一避再走。
        进了章丘地界,走上百八十里路,就到了山区。一日,他们来到一处山脚下,停下车子略作休息。一袋烟没抽完,村中的温老汉抬头往山上一望,只见半山腰处的山坡上,并排着一溜溜凿好的蒜臼子,温老汉很兴奋,给大家伙说,咱推炭回来还在这里歇脚,我们上去搬几个蒜臼子捎家去。父亲说,咱出门在外,别贪便宜为好,叫人家逮住,把车子、炭都扣下,事就麻烦了,众人点头称是,温老汉却不以为然。一袋烟吸完,他们继续前行,一路走一路打听,哪个煤矿的无烟煤好烧,哪个煤矿的无烟煤便宜。往往为了一斤炭便宜一二分钱,要多走大半天的路。好不容易到了矿上,选好中意无烟煤,装上太平车子,多的能装五六百斤,少的也装三四百斤,吃饱饭,喝足水,搭上襻,铆足劲,启程返家。一路上父亲打头,众人紧跟。遇到上坡路,则两人一组,一人推一人拉,送上一辆再回来送另一辆。上山容易下山难,下坡时更得小心翼翼,因为手推车没有刹车系统,掌握不好平衡和速度,会酿成大祸。有一次过铁路,因躲避火车不及,霍大爷歪了车子,车子把折了一根,人好歹没事。大家只好帮他将炭卸了,留下几人看守,派两个人陪他拖着车子去打听哪里有铁匠铺,凑钱去修,来来回回耽误了大半天功夫,总算修好,铁匠打了两块半米长、五六厘米宽的厚铁板,砸成竹片形弧状对在一起将断车把包住,用铁条将两块厚铁板铆住,这才承担起几百斤的重量。一路上霍大爷很郁闷,因为这辆车是出门前借的三爷爷的,三爷爷刚请了木匠打制了这辆枣木推车,第一次借出去出远门,就遇上了这事。
        温老汉一直挂念着来时山坡上的蒜臼子,第四五天上终于走到那个山脚下,他提议大家歇歇脚抽袋烟,他上去看看。众人劝他别去冒险。他说,咱来时山上一个人没有,现在还是一个人也没有。这里到处是石头,和咱家里的土坷垃一样,谁稀罕这个?我上去抱几个下来,在家里买一个要花一两块钱呢。说罢,他就沿着山路上山,手脚并用爬上了半山腰。众人在山下等他半天,终于下来了,可是他却两手空空,一脸沮丧。父亲问他咋没偷拿一个下来?他气喘吁吁地抱怨,从下边看着挺好,费半天劲爬上去一看,个个都凿成形,打磨得鋥明挂亮,只是底座还都连在山上,撼也撼不下来,砸也砸不动,踹了两脚,脚硌得生疼,蒜臼子却纹丝不动。章丘人真刁!怨不得叫刁镇。众人大笑说,不叫你去你偏去,还怨人家刁,不刁,凿半天蒜臼子,早叫来来往往的过路人抱没了。
        估摸着父亲他们快回了,每天傍晚放了学,我们几个小伙伴都会到村头去迎,直到天黑不见人影,往往又失望而归。有时早晨一睁眼,忽然兴奋地听见父亲说话声、挑水声,原来父亲昨晚回来到半夜,给我买来了章丘核桃就放在枕边。母亲正提着父亲换下来的鞋子反复打量,来回一趟鞋底都磨透了,说补也没法补了,留着换针换线吧。
        霍大爷回来将车子还给三爷爷,连声道歉,说明缘由,三爷爷说没事,家什嘛还能使一辈子?坏就坏了,你也修好了,就过去这个事了。过了些时日,三爷爷找出一根和车子木料相匹配的枣木,重新请回了当初打制车子的木匠师傅,把那根坏车把更换下来,一辆新太平车又复原了,刷上桐油,比原先更漂亮了。
        父亲不但到章丘推过炭,还去章丘换过地瓜干,到商河挖过徒河,到惠民修过黄河,靠的就是一双手、一双脚、一辆太平车。道不尽的千辛万苦,如今生活条件好了,父亲却老了,背驼了,牙掉了,眼花了,步履蹒跚了,当年孔武有力、生龙活虎的身影消失在逝去的蹉跎岁月里,而留在我记忆脑海里的,仍然如山一般伟岸而高大。       作者系区退休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