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数:346 更新时间:2024-05-24

雨霖铃

         都说人越老越胆小,即便如你这般英武豪迈的人中龙凤,临老竟也像凡夫俗子那样参悟不透生死。
        你决定弃守这座举世瞩目的长安城,可以理解,毕竟没有成功坚守的把握。但帝国的精锐皆在西北边疆,想要救亡图存,应该撤往陇右、安西,你为何要逃往蜀地?难不成真想依靠那些险峻的山脉来阻挡叛军的侵犯?
        好吧,且为你辩护一次:你舍不得让爱妃经受边塞之苦,想把她安顿在川蜀那绿水青山的温柔乡。那么你能解释自己在马嵬驿的表现吗?面对禁军的兵变,你何以勇气尽失,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被活活逼死?
        他不语,独自坐在冷清的庭院里,泪水夺眶而出,滴落在那只紧攥着香囊的手背上。
灾难临头,人的第一反应还是先考虑自己。你有少年般的激情去爱她,却无少年人的热血去保护她。成熟的政治家从来当不成纯粹的情人。见惯了政治风暴、习惯了舍车保帅,当你意识到自己有身家性命之虞时,背叛长生殿里的海誓山盟似乎已顺理成章。
“离开你,我活不下去呀”,热恋中的男女喜欢用类似的情话相互表白。事实上,没有谁离开谁活不成的。你说她是娇媚可人的解语花,一天不见她就茶饭不香。是么?当她飘落凋零以后,你的生命怎么还能延续两千多个日夜?
        没错,离开谁天都塌不下来。就连大唐王朝,离开了你的统治也照常运转。
经过艰难的长途跋涉,他凄惶地抵达了成都。景色如画、气候温润的新居没有让他的心情好转起来。十几天后,传来了太子李亨在灵武即位的消息。一夜之间,天宝十五年改为至德元年,大唐国君被尊为太上皇。儿子对皇位如此急不可耐!他怒火中烧,恨不得发兵将那逆子擒来发落,然而现实又逼得他不得不承认既定事实,此时中原正被叛军蹂躏,李家父子如若反目成仇导致内部分裂,大唐可就真的万劫不复了。他不断地宽慰自己:算了,反正这帝位迟早是要给儿子的,早给晚给也无甚差别。宽慰过后还是感觉心酸:毕竟儿子是自立称帝,登基过程几近于窃取。
        至德二年九月,唐军光复长安。他带着一班旧部返回关中。沿途百姓见了他的车驾,许多人都为他动情地欢呼。李亨对他的到来表现得异常激动,亲自前往咸阳接驾。咸阳望贤宫前,父子相见。李亨俯身痛哭,再三表示要还政于父亲。他知道,这是儿子做给天下臣民们看的。他的卫队在进城前已被解除武装,他的旧部也大多不再担任朝廷要职。指挥不灵的帝王,就像一个被斩去了手脚的废人,空坐龙椅,必不能长久。既然儿子要表演,那就配合着演下去吧。他扶起李亨,说所有发生的一切都是天意,天意不可违逆。他强颜欢笑,说道:“吾为天子五十年,未为贵;今为天子父,乃贵耳!”身旁的随从明白这是不折不扣的假话,可彼时彼地他不说假话还能说什么呢?
        一朝天子一朝臣。李亨周围聚集了一批以取悦新君为能事的政治暴发户,宦官李辅国是其中的佼佼者。这个早年卑贱猥琐的小人摸准了新君的心思,所进谗言无一不是李亨自己的担忧:太上皇住在兴庆宫,与外界交往便利,不能不防其谋划复辟的可能,否则自身皇位不稳,拥立新君的人心不安。
        兴庆宫的安稳日子到头了。供奉他生活起居的物品少了,监视他日常活动的人多了。他察觉到了这些变化,不无伤感地对高力士说:“吾儿为辅国所惑,不得终孝矣。”哦,他也是太小瞧自己的儿子了。儿子的不孝,又岂是始自今日李辅国的谗言?早在马嵬驿事变后,李亨率领部分人马北上灵武,与他分道扬镳,便已表明诛杀杨氏兄妹是太子党精心策划的阴谋。只是你不肯承认罢了。
        当权者对他仍是放心不下。上元元年七月的一天,李亨卧病在床,李辅国称奉旨要带太上皇出游散心。行至睿武门,数百名全副武装的骑兵突然闯出,“露刃遮道”,欲将他强行软禁。他惊骇得几乎从马上摔下来。幸亏高力士仗着余威把李辅国和众兵将喝止住,才让他免遭鼠辈挟持之辱。没有李亨的默许,李辅国没胆量那么干。几天后,在他身边服侍近五十年的高力士被流放到千里之外的巫州,其余几名心腹也被遣散。而他则沦为太极宫的囚徒,如同锁在笼中的鸟雀,衣食无忧地慢慢等死。
        战火中损毁的楼台亭阁已修葺一新,天宝年间幸存的宫女重新侍奉在他身边,梨园子弟也时常奏响往日的乐曲。这些熟悉的景象似是而非,将他的内心灼烧得一片荒芜。永远回不到从前了。从前,这里的主人叫李隆基。从前的李隆基勤于政事,在众多贤臣的辅佐下,把大唐引领到了前人难以企及的高峰。后来他累了,想放松休息下,于是跟那个擅长歌舞的美丽女子演绎了一段爱情传奇。他有很多才能,唯独没有预测未来的能耐。很多事情一旦发生,最好不要说假如怎样。一说假如,心就疼了。他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每当灵魂深处发出质问的时候,他总要找些理由以寻求庇护。
        他不后悔没有提防安禄山,即便安禄山造反并非临时起意。他可以辩解:叛臣贼子自古皆有,谁又能洞察阴谋者的假面祸心?他不后悔强令哥舒翰出关迎战,即便出战的结果是唐军主力损失殆尽。他可以辩解:谁不希望尽快扫平叛军?当时各地义军都在反抗叛军的暴行,若是官军一直躲在险关背后毫无作为,那才是对全国军民无法交代。
        那马嵬驿呢?质问声再次响起。假如你坚持保护杨妃,那些禁军未必真敢犯上作乱把你一起杀掉呵。就算你真的面临生命危险,也应该拼命去保护她。须知你是大唐国君,一国之君若是沦落到连爱妃都要舍弃的地步,还有何尊严去治国理政?而一旦离开政治舞台,像现在这般苟延残喘,跟死亡又有何两样?
        他不语,这是他唯一不能辩解的。带着深深的痛悔之情,他找人画了杨妃的肖像,朝夕而视,朝夕唏嘘。每当秋雨绵绵,宽大的梧桐叶上发出沙沙声响;每当秋风拂过,回廊里的银铃碰出清脆的颤音,他便仿佛看到杨妃从纸上跃然而出,重回自己身旁。她容颜如昔,时而美目含情笑靥生辉,时而玉容泪下梨花带雨,像是有满腔的离别情愫要对他诉说。
            他把爱妃昔日佩戴的香囊缝在自己的衣袋里,开始期盼那迟早必来的死亡之日。他坚信,两人虽死不同穴,相见九泉当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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