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数:625 更新时间:2018-01-09

艾草与人间仙境(小说)

◎张加增

        这一次,赵姥姥真的要搬出那住了几十年的河滩地,就要到大堤的那面,那座新城中去住了。巧的是再过几天她就满九十岁了,子女们闹着、哄着要给她过九十大寿。她摇摇头,劝阻着,可别介,人家毛主席老人家那么大的人物都不做寿,俺一个乡下老婆子过的哪门子寿啊。在她心里,她以为这做寿就好比五个手指头上又长出个小六手,既多余又添乱。过一次寿浪费不说,其岁数被众人数量来数量去,宛如被判了多少年刑似的,心里慌慌的,实在没啥意思。不如糊糊涂涂蒙着码子过,过一年算一年,活一年赚一年。真到百岁上就老说九十九,别让人家称作一百年的老刺猬。
        都说故土难离,赵姥姥更是恋旧的人。自打小随母亲逃荒来到这片河滩地上,她就再也没有挪过窝。这次县里和镇上工作的同志都赶来热心地动员她,说是政府有规定,滩区的居民要在这个春天里搬到新城中去住。那些人告诉她,这三年来经过艰苦的创城活动,经过无数人的奋斗,一座新城已经在黄河北岸矗立起来了。并且还介绍说那里的天是多么多么蓝,那里的水是多么多么清、多么多么绿。那里的环境、那里的生活条件、那里各行各业的发展已经用美用靓用新用奇都无法形容了。总而言之,那里已经成为了“人间仙境”,政府已经在这仙境的一角滨河小区给滩区的居民装好了房子,只等大家喜迁进去。目的就是有福大家同享,全面步入小康。一个都不能少……听着这些热呼呼的话语,赵姥姥眼睛湿润了。政府为咱想的太周全了,人家为咱操这么大心,咱就该领人家这份情,早一点丢下滩里这个旧家,尽快住进新城中去,让上上下下都跟着欢喜欢喜。
        但是这位耄耋老人一边感动着,一边又孩子般疑惑起来。新城真的那么好吗?说的跟花儿似的,别是唬俺老婆子吧。因为这么多年来,赵姥姥曾三进堤那边的小城。前两次进城让她很伤心。一次是大闺女嫁到沟杨村,她去送嫁,正赶上个雨天气。城中唯一的马路窄窄的坑坑洼洼的,坐在拖拉机上一路走来,巅的她五脏六腑翻过来倒过去,浑身的骨头架子仿佛都散了一般,回来后她躺了两天两夜都没缓过劲儿来。第二次进城是闹非典那功夫,作为滩区共同的“姥姥”和土郎中,她急着进建联中药店去抢购金银花,为大伙治病。日子已是夏天了,竟然还有沙尘暴。那时她看到空中飘浮着塑料袋儿和碎纸屑,那些稀稀疏疏的柳树被刮的摇来晃去。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尘土和气息。那些占道经营的车子、牌子被刮的东倒西歪。地上除了破碎的鸡蛋便是那烂菜帮子烂瓜皮子……回来时,走到城东头的一间茅房前,她有些内急,便进去解手。一进门,“嗡”一声,成群的苍蝇差点把她推出来。茅坑中及四周的土中皆爬满了蛆虫,这让她恶心了许多日子。第三次进城是三年前大儿子硬把她拉去的。那时县里正大搞拆迁,儿子那房就在老城里,住了多年的老宅,拆前儿子儿媳都难舍难离的,让母亲过来看一眼算是留个念想。于是大家看过后,就在院里那棵老枣树下祖孙四代留下了一张珍贵的合影。那次她看到了县里那热火朝天的场面,看到了那前无古人的气势。那些个建设者们浑身是劲,泥一身汗一身的在拼命干着。那些机器们铿锵着发出轰鸣的响声,那些水管中喷出的清水哗哗地覆盖了那些尘土……她知悉了县里大干三年的决心。一年奠基、两年起势、三年建成规模。这回是个正劲,让她和众人看到了希望。
        不过,能这么快吗?这么大的城区,一边拆一边建,像工作人员说的最后建设的处处碧水蓝天,处处金山银山,处处美如仙境,这需要多大的信心,多少的付出才行啊。
        哦!三进小城,感慨万千。赵姥姥思索之余,还坚信着那种古训:耳听是虚,眼见是实。若真的丢下滩里的老屋去新城去住,她还要看一看,思量思量,才能决定去留。因为毕竟对她说来这是人生中一件大事。因为她毕竟是生活在两个世纪之中的人,与这一代人有着深深的鸿沟;因为整个滩区就是她的根脉,这里是她心目中理想的仙境;这里有她日夜陪伴的父亲母亲的老坟,这里有她熟悉的鸡鸭鹅兔、瓜果梨枣、玉米高粱、绿树红柳;以及她珍爱的大片大片的艾草和滩地上河岸边种种的可以入药的百草花卉;这里有她熟悉的几十户朝夕相处的乡老乡少、老姊老妹;以及她接过生的又娶妻生子再经她接生的老孩小孩、大娃小娃……那黄河的涛声,那四季的河风,那滩地特殊泥土的气息都时时刻刻牵着她的心。这么多年,儿女们一次次劝她接她进城,接她去养老,她总是推拖,总是反对,甚至最后和儿女们吵起来闹起来,“俺老婆子快入土的人了,俺哪里都不去,死了就跟你奶奶爷爷埋在一起,永久的陪伴他们,你们就依了俺不行吗!”唉!人生孝为先,顺为孝之先。到后儿女们只好依着她,他们知道老人已经习惯了滩区的生活,习惯了自己的生活方式,让她到别处去,她会无所适从,她会感到别扭,会感到不舒服的。如何让老人心甘情愿地搬到新城中去住,完成上级关于统一照顾滩区居民,统一搬迁,体现政府关怀及子女们孝心,后来是经过众人一番周折,作了许多的工作才最后实现的。
        关于滩区、关于赵姥姥、关于艾草是有许多传奇、许多故事的,说来也挺有意思的。因为这些都与赵姥姥的命运紧密相连,都关系着她最终的辞旧迎新、最终的进城,是需要在下说清楚的。
        据典章古籍介绍并听老人们说,黄河滩区本源于黄河,自打有了黄河便有了滩区。一条母亲河养育了一个民族。傍河而居,在水一方。从先民到近代,一辈辈滩里人,从河里打鱼,从滩里狩猎,从滩里种植,从滩里繁衍生息。一个滩字是那么的形象,水边上一个难字。滩里人世世代代同黄患斗、同灾害斗、同贫穷斗、同匪患斗……苦难中生存的人,其性格如火似钢,其韧劲如牛似马,患难炼就了他们的筋骨,忍耐锻造了他们的毅力。说到底,许多年里滩地里居住的都是普通百姓。他们本没有什么土地什么房屋,只能凑和着在这灾难频临的地方生存。还有些逃难之人、避祸之人、流浪之人走进滩地,见再也无处可去,只好栖息在此。
        过去朝庭对黄河疏于治理,两岸上堤坝窄浅且不牢固,奉遇暴雨洪水便有决涉之险。说不定那个汛期滩区人们便遭了灾难,大水漫滩亦或决堤之时,河水猛兽一般冲垮了房屋,冲走了牛羊鸡鸭及一切家什衣物,甚或淹死人的事儿也是常有的。那时一贫如洗的滩里人只得跑到堤上或到堤那边亲戚朋友中躲避一时。所以滩里人盖房子,便将那些梁柱依了黄河流水的方向埋牢,大水来时冲走了那些砖坯泥墙,这梁柱还在,等水退去再回来盖房,这都是被逼出来的法子。再者,滩地里因时常闹水的缘故,其土地低洼不平,且土质十分复杂,南边是红土,北边可能是粘土;坡上是白土,坡下可能是黄土。这是因为整个滩地是为黄河冲积而成,那汹涌的河水携带着大量泥沙,它要流向何方,携带何种成份的泥沙,是人力所不可控制的,说它是害河是决不过分的,它带着野性带着任性,无情的摧毁一切埋葬一切。每次大水过后便留下满目疮痍,留下了一地的哀伤。顽强回归的滩里人再次举起了锄头,再次开垦起这由熟变生的土地,再次播下希望的种子……除了黄患,他们还会遇到蝗虫,来时黑哑哑一片,无数的蝗虫饿狼一般,瞬间便吞噬了一切绿色的植物……如若遇到天大旱同样会颗粒无收。尽管滩区里种地是“十年九不收,一收吃九秋”,但勤劳的滩里人“庄稼不收年年种”,因为只有这样他们才能生存。
        如果老天开恩,如果遇到风调雨顺。滩地里便长出茂盛的小麦、玉米、大豆、高粱、谷子、棉花等等庄稼,收下瓜果梨枣、收下青菜红薯、收下花生土豆。那些蝈蝈那些鸟们那些鸡鸭鹅兔便会欢快地吟唱,欢快地嬉戏。那时,滩里人便会拿出些多余的粮食去堤那边换回一些油盐酱醋、布匹衣料,换回一点糖果或农具家什……老兄老弟们或许会烫上一壶老酒,煮上一碟花生毛豆,对饮着欢庆丰收。家庭主妇们则会蒸上一锅久违的面食,或蒸一锅黄面枣糕什么的,邻里间相互交换着、品尝着,说着那时该说的话语。短暂的欢愉之后常常会勾起伤心的往事,流出辛酸的泪水……
        滩地里是一个多灾的所在,也是一个生机盎然的所在。坑洼不平的地上生长着艾草、茅草、疾藜、青青菜、苦菜、灰菜、蒲公英、菟丝子、夏枯草、野菊花等等的野生植物,还有怪柳、臭椿、酸枣、独梨等野生树木。老坟或坡涯的洞穴中草丛中生长着狐狸、黄鼬、狗獾、刺猬、蛇、兔、蝎子、土鳖等兽类和昆虫。柳林杨林中生长着大山鹊、灰喜鹊、猫头鹰、啄木鸟、杜鹃、百灵等野生禽类。这里是一个天然的动植物王国,这里是一个兽禽虫蚁自由生活的领地。别样的丰富多彩,别样的相伴相生,别样的和谐平衡,自有其令滩里人着迷的魅力。(待 续)作者系县文联退休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