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数:897 更新时间:2018-01-08

河东 河西 (小说)

◎齐永山


        这是一条引黄灌溉渠,渠东人叫它西河,渠西人叫它东河。午时快到了,殷长清还坐在河西岸,挑着一根自制的鱼竿钓鱼。殷长清不喜钓鱼,也不会钓鱼,有时半天都钓不到一条毛毛鱼,他自己都说自己是在“瞎钓”。现在麦地、蒜地不需水了,上游不放水的时候,河里的水就静而清澈。
        殷长清坐在河西钓鱼,目光没落在浮子上,却落到了河东。他想起了四十多年前的事。那时河东河西的两个村联合办学,为能收上书费,老师允许同桌可以合买数学课本。一本数学课本两毛七,老师强调用完后归出一毛四的同学所有。殷长清当时交的是一毛三,同桌章书兰交的是一毛四。临到学期末,殷长清却把书留在了家里,无论同桌咋要,他就是不往学校带。章书兰报告了老师又报告校长,他们连糊弄带吓唬了十来天,殷长清就是死活不改口,说数学课本被他弄丢了……章书兰从此恼了殷长清。殷长清坐在河西钓鱼,隐约看到了河东一线屋脊,多少年前的愧意又升上心头。但他多少年前就已为自己的贪欲做了补偿,因为两人一直做着同学,一块上的初中,一块上的高中,间或还做着同桌,在许多事上他都尽力迁就她、保护她,俩人的关系也渐和谐乃至亲密。特别是上到县城的高中,本乡就他们两个,路途遥远,去来的他对她都多有照应。
        水上漂的浮子一动不动,殷长清的心也一直很平静,尽管此刻他又想起了令他胸怀激荡的高中生活。那时他擅体育,章书兰擅文娱,都是学校各类活动的积极参与者与组织者。俩人交往增多,感情也随之加深,也便有了几次不太明透的月下之盟约。俩人的学习成绩也都不错,可惜最后高考,双双均是差之毫厘地落榜。殷长清倒没觉咋地,章书兰却显的着实沮丧……那晚,他从河西送她到河东,一座不长的桥——就是他现在钓鱼的地方南边那座桥——他们走走停停说说,用了大半个小时才走完……
        殷长清转头望望南边那座桥,便恍惚有了时光倒流之感。他记得高中毕业没几天,从河东有话捎过来,说章书兰的老人答应了他家的提亲:都是农村难得见的高中生,般配。他很感激父母的包办。大概两边的老人早就有此心思,虽然隔着一条河,可也算连庄带土知根知底,又相互对脾气。过了几天,章书兰傍晚从河东来到他家。殷长清家属村里特困户,房檐低小,屋里也没个正经落脚地方,以往章书兰也来过,但这次他却感到了局促甚至不安。“将来,我要给你盖所全村最好的房子。”殷长清忘了这句话是自己心里说的,还是对章书兰说的,他甚至都忘了章书兰在他家里都说了些什么。他只记得他送章书兰从河西到河东,就是在这座桥上,他终于听明白章书兰的来意:有人好几次来劝她回去复读,自己拿不定主意,希望他能一块去。殷长清瞬间冷静下来并在瞬间做了否定答复:家里条件明摆着,他去不了。章书兰第二次来他家的时候,殷长清正往瓮里装蓖麻子叶和葱叶,准备腌咸菜。章书兰是来告知她复读的决定。殷长清便说给爹娘提亲的事作罢……
        河里的浮子忽然一端翘了下,殷长清也正好低下头看,下意识地想提竿,浮子却已恢复原样。他的思绪便就此中断,感觉脑中一片空白,之后的事好像都忆不起来了。也是,他脑海中本就有两年混沌期,何况又过去了这么多年。
殷长清心里颇感空落。鱼没钓着,回家吃饭就不要等人叫了。

        “又是‘瞎钓’吧?亏没等你的鱼下锅……”殷长清回到家,老婆信芳一看他那样就笑了,说话间把一海碗清炖鱼端上桌。殷长清斟一小杯酒慢慢独饮。待信芳再端上一盘炖豆腐,俩人便开始吃饭。
        夹起一块嫩豆腐,殷长清感觉很亲切。他是在生活极为困窘下结的婚。信芳不要彩礼,也不嫌他盖不起新房子,一过门就和他盘算咋过日子。他们想到的第一个创业项目是做豆腐,属勤行,只赚不赔的。日子便渐有起色。后来拓展业务,利用起豆腐渣养了头猪。猪该出栏了,殷长清找下收猪的,谈妥了价。准备逮猪了,信芳却端着笼豆腐靠在猪栏墙上,死活不让。她平时养猪就像养孩子般,哪舍得就送出去啊,还要挨一刀!殷长清百般劝不通,脸上有点挂不住,就直拨拉她,不料用过了力,把那笼豆腐掀到猪圈里了。那猪从未见这么好的食,扑上去大口猛吞,转眼吃净。信芳见殷长清生了气,也心疼好不容易做成的豆腐,便转到一旁哭起来……猪被逮走了,殷长清从身后递给信芳一叠纸票。她腮边泪珠还在,仰脸说:“俺不要,你只赔俺的豆腐就行……”殷长清躬下身哄道:“哭啥咧,咱这不豆腐卖成猪价了么……”
        殷长清嚼着豆腐忍不住一笑。“咋啦,是不是你也觉出了,现在的豆腐没了早先的味?”信芳问。“嗯,还行吧。”殷长清应一句。早先的味是什么味?这在殷长清的感觉里并不真切。尤其高中毕业前两年,他是懵懂着度过的。章书兰去复读了,他是眼看着被人用一辆崭新自行车接走的。但她高考再次落榜。殷长清几次走过桥中央,最后终于过了桥来到河东,却见章书兰门前停着辆轿车……章书兰又开始了第二次复读。高考前夕,殷长清突然收到她的信:“我真的不想坚持了……”他回信解劝:“你有了坚持的机会……就要坚持……”可人何必要强行改变自己的命运呢?殷长清心里明白,结局里无非或是他的苦涩,或是她的苦涩……还好,结局里有苦涩,也有欢喜。殷长清接受并再次感激父母的包办。章书兰等来了大学录取通知书,他也迅速与信芳完成了订婚、结婚的全部仪式。那晚两边都在庆祝,河东放电影,河西唢呐声里摆夜宴……
        月亮圆的时间短,缺的时间长,所以人大部分时间要在月缺的光景下过日子。 殷长清也觉日子就该如此过。他喜欢水一样平静的生活状态,至于底下暗流缓急,还是勿深察得好。吃过饭,殷长清点上支烟吸着。他不嗜烟,也不嗜酒,只偶尔少量用点。多少年来他一直保持粗淡。今天有鱼吃,大概是他的“瞎钓”连自家老婆都看不过,便买一条以示安慰的。难得几天清闲,信芳可看不得他不顺心。
        屋里很暖和。殷长清的房子是那几年种棉花攒下钱盖的。他从老家分出来后,过了两年儿子出生,生活算步入正轨。村里号召种冬暖式蔬菜大棚的时候,没人敢响应,队里答应上一个棚奖励五亩耕地。殷长清和信芳决定不做豆腐了,一下子上了两个大棚。不几年,家里就有了大笔存款。多余的地,又种了臺韭,收入也很可观。他家的日子走在了全村人前头。千禧年,信芳盘算着要盖所全村最好的房子。殷长清领着十岁的儿子到县城转悠了一圈,还见了几个同学,回来改了想法,只对旧屋做了修缮,并用彩钢瓦在檐下搭出两米的棚子,安上玻璃打了封闭。
        信芳在屋外忽然想起来说:“你出门老不带手机,刚才我也光忙活炖鱼了,守业说今儿早晚家来一趟……”

        殷长清没去歇,泡杯茶喝着等。等听门口有刹车声,便料是儿子回来了。儿子守业还不错,考了所好大学,在大学里又被选拔为国防生。可他服役五年,不知怎地就转业回了县城。殷长清很不以为然,军队是你家的?说走就走,做公务员恐也未必就合格。他知道信芳从中也有参与,告诫几句便罢了。守业也适时就自作主张告了大不敬之罪。
        守业喊着“妈”进屋,“嘿嘿”笑两声,掩住眉间亢奋,端起老爸茶杯轻呷一口。殷长清回以慈父的一瞥。他和信芳要孩子晚,对他要求极严,却也护犊情深。“有事?”殷长清问一句。守业就等这一问,伸手掏出两个红本本恭恭敬敬奉上说:“看这回让您省心了不?”是结婚证!殷长清心里激动,搭上手摸过来,口里却平静地说:“村里你这么大的,孩子早给爷爷拿拖鞋了……”看儿子安不住神的样,又问:“不是一个人来的?”“真啥也瞒不了您!我是先来给您个心理准备。”守业出去,对着大门口的车上喊:“北华……邝北华!”
        殷长清听外面有人叫了声“妈”。他正觉那甜绵的声音有点耳熟,却见信芳已挽进个很爽落的女孩子来。那叫北华的女孩子眉色如黛,衬得双眸雪亮。殷长清一见,心思竟倏忽赶回到从前……等他赶走心头闪念,忙招呼坐下。信芳拉北华坐到炕沿上。北华又喊了声爸才说:“您不怪跟您说晚了吧?我们也是才告诉的俺爸妈……您准想不到,守业说到您,才知您和俺爸妈都是高中同学!”“你爸是邝……”殷长清有些恍然, 转而说,“农村条件差,委屈你了……”这时守业在外招手道:“往后说话长着呢。走,北华!这里要建工业区了,以后可就看不着了。”北华礼貌地告个别就去了。
        “还满意吧?俺看挺好的。”信芳说。“还能不好?你们都串通多少回了,当我不知?”“两个孩子高中就好,大学定下的关系。想不到前年北华她妈竟一病起不来床。她爸是县领导,忙,顾不上。你说俩孩子咋办?亏部队上通情达理,来人调查情况,帮着办转业手续……”信芳索性说下去,“有些事你早晚也会知道。俺有个干姊妹,打小在河滩剜菜砍草认下的。她上了高中没考上大学,她的班长劝她再读一年,愿帮她。下一年又没考上,她那班长是真喜欢她,又来劝,最后人家的家长也来了……她偷着跟俺说,她放心不下一个人……”“你学着会编故事了……”殷长清漫声道。“故事都是瞎编,就怕人来对号……”遂换了话题再说孩子的事。守业领着北华回来了,说要早点回去,北华还要到河东接姥姥去县城住两天。
        殷长清对信芳说:“把西小区那证拿来吧。”千禧年后他家就取出盖屋钱在县城按揭买了第一套房子。他们再添个夏季蔬菜棚,还建了养鸡棚、养鸭棚。农村蔬菜大棚越来越多,殷长清又给人安装滴灌、联系种苗……还贷后又攒下不少钱。后来房价涨到了五六千。他想再涨下去,等孩子家来可就买不起了,便拿出积蓄再借上些,全款又买下一套。今年房价竟有了破万的趋势。“我跟你妈早有商量,过门的日子你俩定,这是我们的心意。”殷长清把结婚证塞进信芳拿来的袋里,递给北华说,“把这套房卖了,差的钱家里补,你们买套全县城最好的房子……”北华不肯接。守业听出老爸话音里的沉闷伤感,不忍拂逆,就替她接过来。
        殷长清看着信芳把北华送出门送上车,再抬眼时,儿子的车已从河西到了河东…… 作者单位:姜集小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