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滩
鞠 慧
老六的屋门,紧闭着,任人们想尽了办法,终也没能把门打开。通往河里的路是早让大雪给封了,待人们趟着雪破开冰担来了水,老六住的屋子,已再也冒不出火星。
老六的尸体被人们抬到了院子里,连全福都辨不出他爹的模样了。
前来救火的人们还不曾散开,雪片便愈来愈急地飘落下来,眨眼工夫,那灰黑残破的屋墙便被白雪严严地裹了起来。
大雪不歇气地下了一夜又一天,这最后的一天一夜,几乎家家都有老屋或旧墙不堪重压而倒塌,前后有八头牛九头猪十只羊和数十只鸡鹅被压在了倒塌的旧屋下面。
老六的灵棚设在胡同口的空地上,用箔围了,苇箔搭的顶。
前来吊孝的人,随鼓声一拨拨在棺木前拜过,鼓声一响,棺木后面的灵堂里便顿时哭声大作,身着孝服的亲戚近邻们哭着,念叨着,按顺序依次围棺木转一圈。
全福木木的,弓腰低头,手里的哀杖碰得地上的稻草噼啪响。
好好的一个人,说死就这么死了吗?
“……全福,先在这供销社干着。镇上的皮副书记已经答应了,有一个名额也先给咱办。”
“皮副书记欠咱一份情呢,你当村委会主任的事,他不能不帮忙。”
爹的这些话,就像是昨天刚说过,那张红光满面的胖脸上的笑,就在眼前。
可是,爹咋不声不响地就没有了呢?
吹鼓手们在前边引着路,起劲地吹奏着。全福跟在吹鼓手的后面,走到了在十字路口上放着的那把用来站上去“指路”的椅子跟前。不知为什么,他的腿剧烈地抖起来,直抖得他连心肺也似乎是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抓住,在撕来扯去地抖着。一个趔趄,他从椅子上摔了下来 ,那还不曾点燃的纸轿纸马,不堪此一击,全在他身下变得东倒西歪。
看出丧的人都惊呆了,这样的事,还从未见过。
管事的忙将他从那砸扁了的纸车纸马上拖起来,架着他的胳膊,重新把他架到了椅子上。
“爹——”他喊了一声,喊得跟以往的那些“上西南啦”的人的儿子没什么两样。但后边的 那四个字,他却无论如何憋红了脸也没能喊出来。他泪流满面地从椅子上跌到了地上,自他爹咽气到现在,他还不曾这样哭过。
总不能再一次把他架到椅子上,管事的只好叹口气做罢。
送葬的亲友们都陆陆续续往回走了,抹净了泪水的芳草,转过脸去,想最后望一眼这埋葬着公爹的新坟包。
转眼之间,公爹去了另一个世界,他将永远不再回来了。几十年来,对不起乡亲们的事,公爹做的也不少。现如今,他走了,也算是善终吧。
芳草的目光,漫过皑皑白雪,落回到坟包上。新插的灵幡,五颜六色地招摇在坟头上,热热闹闹地舞动着。可是,不消一场雨雪,它们就将变得寡白,直至飘落殆尽。
坟的周围,三三两两地站着几个尚未往回走的人。芳草的目光像是猛地被烫了一下,于东海的目光,恰和她的碰在了一起。他,也来了!
手上拄了张明晃晃的铁锨,东海就那么站着,眼睛定定地望着那鼓起的坟头,雕塑般,一动不动。
芳草的泪水流下来,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变得模糊了……
当了村委会主任的于东海,在大刀阔斧地实施着他的计划。首先,他招收了四十几名男青年,着手扩建他的养殖厂。因为搬迁的事县里尚未最后定下来,滩外的村址也没有具体落实, 所以养殖厂暂时只能在滩里扩建。白天,村委会的各种事情搞得他无暇顾及其它。刚开始,头绪太多。只有在夜晚,他才能抽出空来到公司去看看。他正在物色一名能独当一面的副总经理,来主持公司的日常工作;接着,毛皮玩具加工厂也招收了二十多名女工,三班倒地加工着出口产品。他计划着等扩建工程完成后,将专门设一个繁育基地,以法国进口的伊普吕肉食兔和“八点黑”皮用兔为种兔,大量繁育幼兔。然后按每一公四母为一组,供应给那些 不能出外做工的弱劳力。等他们繁育出更多时,他的公司可以集中收购,加工之后出口。这 样,将带动起一大片。他们的公司目前已成为以家兔饲养、繁殖、科研、加工、开发为主业 ,集科工贸为一体的现代化企业。他力争在一两年内,让苇子圈成为全国最大的绿色兔业繁育基地。
乘了夜晚,东海来到工地。
夜的滩,寂静,空蒙,东海坐在一根用来做房梁的大木头上,静静地享受着这份孤寂与宁静。
有多少个夜晚,东海都是这样坐着,静静地审视着这夜的滩,心中,有许多的酸酸甜甜鼓涨起来。他感到了肩上担子的分量,他要咬紧牙走下去,而且还要走好。他不能辜负了对他给予信任和厚望的乡亲,不能辜负曾投了他一票的芳草。
芳草!心底最深处的一声呻唤,让他的心一阵阵颤抖,钝器切割般的疼痛,缓缓穿透他的五脏六腑,然后慢慢洇开来,悄无声息地浸透他的每一寸肌肤。芳草,你那么善良,又那么温柔,你应该得到幸福,得到比别人还要多的幸福。自幼,你就是那么不幸,如果上天公正的话,该把幸福加倍地还给你呀!(102)